讲座刚刚结束，同学们一拥而上，七嘴八舌地提着各种各样的问题。待人群渐渐散去，我发现了还在耐心等待的他。当我走到他面前时，我以为是一位校外人士：清瘦的面颊，头发有些乱，一身衣服极不协调地搭配在一起，与已经离去的靓女俊男们相比，他是那样扎眼。他用目光表达着内心复杂的情感，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 我走过去轻轻吻了一句：“你是在等我吗？”他不安地看着我，冒然地说：“老师，我痛苦极了，能和你谈谈吗？”坐定后，他告诉我：他是我校大一的学生，今年28岁。但是入学的第一天，他就与同宿舍的同学打了一架，从此后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，很少理他。他很痛苦。

     我请他讲了事情是怎样发生的：入学报到那天，他提着唯有的提包来到宿舍，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饼子和咸菜大口地吃起来。他呐狼吞虎咽的神态让同宿舍的四五个学生及家长目瞪口呆。这时，李浩的妈妈掏出了面包和火腿肠递到了他的面前，他倔强地摇了摇头，冷漠地说了声“谢谢”，就躲在一边听他们交谈。这时他发现李浩的脚下有一大块火腿肠，李浩看到他用眼睛盯着那块火腿肠，就用脚往床下踢了踢。他忍不住了说：“多可惜，拾起来擦擦还可以吃。”李浩妈妈没说话。李浩不以为然地说：“太脏了，要吃你拾吧。”话音刚落，毫无防备的李浩被他一拳打倒在床上。李浩与妈妈不依不饶地将他带到院学生办公室。面对满脸鼻血的李浩，学生办公室老师将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，并让他向李浩赔礼道歉。从此，“乡下楞子”是他的代名词。有人惧怕他，有人鄙夷他，有人怜悯他，但没有人同情他。他成了孤家寡人，他痛苦万分。

      仅仅为了一句话，就出手打人，我无法相信。

但是他说他读出的是轻蔑、嘲弄，是居高临下。因此，他咽不下这口气。制止随意浪费的现象，他认为做得对。因此，给李浩赔礼道歉，是迫于无奈。现在，他仍耿耿于怀。我深深地感到他身上的一股霸气。

“同学浪费了东西固然不对，但除了武力，是否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？”他的回答更使我惊愕：“习惯了。”我知道，习惯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人，急于建立自己的权威，他的成长经历一定充满了艰辛与无奈，甚至心灵有些扭曲。

      回忆使他那样沉重：

      他生长在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。从他记事起，父亲常年在外面打工，一年到头很少回家，他心目中的父亲——粗俗、卑微、疲倦与贫困。母亲一个人带着逐渐出世的4个孩子，在种田、喂猪、养鸡的闲暇拉扯着他们兄妹4人。母亲泼辣、急躁、顽强却体弱多病。他从小到大，饥一顿，饱一顿，凉一顿，热一顿。他羡慕那些富起来的人家，甚至嫉妒他们的幸福。他想快些长大，干大事，挣大钱，改变家庭的穷面貌。他一直发愤学习，并替天行道管教弟妹。不善言表的他讲不出更多的道理，沿袭的仅是父辈使用的最简单的方法。他用拳头发泄不满，他用拳头教训地面，他用拳头抗拒欺侮，用拳头以牙还牙。久而久之，成了村里有名的“拳头王”。但是，正事这种粗俗的习惯，使他刚刚进入这个群体，尚未享受到大家庭的快乐与友谊时，就即刻失去了它。我首先肯定了他鲜明的是非观念，随后又与他分析了权威形成和良好人际关系建立的关系，鼓励他重新走到同学中去。首先要以诚待人，与人为善，主动与他们沟通，用大哥哥的身份去关心、爱护他们，以取得心灵的丰厚回报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说试试。

      两周后，他告诉我：他两次找到李浩，诚恳地向他赔礼道歉，并诚恳地指出他浪费的错误。使他惊喜的是：李浩竟原谅了他。渐渐地，他与人交谈，帮同学做事，同学病了，他背同学上医院……看看他一脸的灿烂，我祝贺他。

      放寒假的前一天，我正准备下班，他又悄悄来到我这里，低着头，默默不语，最后他无奈地告诉我：他又打人了。我有些生气，但仍不动声色。这次他迫不及待地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：一个月的金工实习课结束了，按规定，每个人做一把金属小榔头。当然产品质量大相径庭，一个男生指着他那不规范的榔头，挤眉弄眼地比划着他左手那根半截的手指，学着他在机床上吃力操作的样子。周围人哄堂大笑。他顿时满脸通红，一个健步冲上去，扇了那个同学一记耳光。顿时，两人扭打到一块儿。

这时，我才发现，他左手食指少了一小截。看着他的半截手指，他泪流满面。他告诉我：初中毕业后，尽管他考了全乡第一名，但生活的窘迫使他高二时不得不下决心挑起生活的重担，辍学打工。开始，在同乡的装修队当小工。师傅怕丢自己的饭碗，脏活、重活，全归他，稍有些技术性的环节就把他支开，一次稍不留神，被电锯割断了食指。他当即晕死过去。醒来后，老板仅给了他五百块钱治疗费，并先发制人地把他臭骂了一顿后便把他辞退了。伤痛好了，但伤痕深深地刻在了心里。“笨蛋、蠢货”的叫骂声，使他迷失了自我，却又膨胀了心中“做大事，挣大钱”这颗幻想的种子。

      后来的几年里，他来到城市，当过清洁工、送货员，卖过报纸，当过小区保安……他小心谨慎，任劳任怨，却被训斥、被谩骂、被唾弃、被耍弄。他不明白社会怎么了，他们怎么了，自己怎么了。渐渐地，他变得自卑，变得焦躁，变得无所适从。他也想挂个执照做生意，而社会对于在这个城市无身份、无技术、无资金的他是不接纳的。当他为一个临终的老教授做护工时，老教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：“你是个聪明孩子，挤时间再念点书吧，学些真本事，来日方长啊！”并把孙女的高中课本拿出来送给了他。

在那几年的时间里，他多少次彻夜不眠，多少次困饿交加晕倒在地，但是他为了埋藏在心底的目标，他吝啬地积攒着微波的薪水，却疯狂地透支着身体的能量。高考年龄放宽的政策给了他希望，他带着童年的苦难、就业的创伤和对美好前途的憧憬，考取了我们这所大学。他是那么激动与自豪，又是那样疲惫与困惑。他仍无休止地在课余时间打工，以维持学业与生活。寝室的卧谈会，他从不参加。在那些童年被亲情与幸福浸泡着，成长被鲜花与笑脸簇拥着的同学面前，他自卑、敏感，他忧郁，甚至有些偏激。每当同学们提到“穷”、“笨”、“乡下人”等字眼，他都会紧张起来，并保持高度的反击警觉。每天，他的心如同悬挂在半空中，没有踏实感。

      我认真地倾听着。我赞赏他战胜挫折的顽强意志，我赞赏他用自己的奋斗改变命运的精神，我赞赏他敢于解剖和袒露自己心灵的勇气。但面对贫困与自卑，在以后的三次交谈中，我与他共同探讨了以下问题：

1、 共同分析贫困的原因，使其认识到贫穷既不是自己的过错，也不是父母的无能和命运的安排；而是因地域条件、经济发展水平、历史观念、个人能力等综合因素造成的。据《中国青年报》报道，2002年，高校贫困生已高达300万，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社会现象。贫穷不可耻，甘于贫穷才可耻。只有自尊、自信、自立、自强、艰苦奋斗，掌握先进知识与技能，才能改变目前状况。因此，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是成功的开始。

2、客观勇敢地面对现实，全面恰当地认识自我并接受自我。既看到自己外在劣势，也要看到自己内在的长处，对自己充满信心。努力发挥自己的潜能，才能抓住有利时机，迈向成功。

3、挫折和磨难是人生的一笔财富。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，挫折能给人以打击，带来痛苦、烦恼、甚至是绝望，但也能使人振奋，并在磨练中变得勇敢、坚毅与成熟。

4、针对他生活在“逆境”中，容易引起紧张、焦虑、抑郁等消极反应，我给他详细介绍了几种有效的防御机制，以便适当的时候进行自我心理调试。

5、学校虽然对优秀的学生减免部分学费或发放奖学金，但我仍鼓励他坚持勤工俭学。一方面增加社会阅历与社会实践机会；另一方面，大学生自筹上学费用，在许多发达国家已是延续多年的社会风尚。我国老一辈革命家留学国外的经历已为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。现今，学业有成的“海归派”，不少人的求学生涯中包含着勤工俭学的艰辛。靠勤工俭学自筹学费的大学生已经走在了时代发展的前列。

     最后一次，谈话结束时，他说：“贫困像一条绳索捆绑着我，自卑则是指挥棒，引导着绳索越捆越紧。过去我觉得贫困是我的隐私，是我不能再揭开的疤，因此，我回避大家，害怕自己脆弱的心被无意中刺痛，我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，隔着一道有色的屏障紧握着自己的拳。今天，我的心轻松了，拳放下了。今后的路，我知道怎样迈步。老师，请祝福我吧。”

作者：天津天空心理咨询专家 王志辉